阴雨连绵的傍晚,十七区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和廉价合成食物的气味。刚下班的陈明拖着疲惫的身子,挤在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,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飞速掠过的巨幅全息广告。“为了更美好的明天,贡献您的一份力量”——广告牌上笑容标准的主持人背后,是“人类贡献评估委员会”的巨大徽标。陈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身份环,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。最近,关于《人类削减计划》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社会的角落里悄悄滋生,尽管官方一再否认,但不安的情绪早已如同这弥漫的湿气,无孔不入。
这并非空穴来风。数月前,全球联盟政府悄然通过了一项名为“可持续未来法案”的宏观政策,其核心便是一个被称为“人口结构优化调整”的子项目。在官方的表述中,这是一个旨在应对资源紧张、环境压力,通过科学评估体系,“鼓励”个体提升社会贡献率,以实现人类整体可持续发展的长期战略。然而,在民间,它有一个更直接、也更令人脊背发凉的名字——“人类削减计划”。
根据我们多方获取并交叉验证的非公开文件显示,该计划的核心在于一套名为“综合社会贡献值”的评估系统。这套系统通过大数据,对每位公民的经济产出、知识创新、社区服务、甚至社交网络影响力等进行全天候量化评分。理论上,得分高的公民将获得更好的社会福利、教育机会和晋升通道。但问题的关键在于,文件同时隐晦地指出,将建立一个“动态人口平衡机制”,对于长期处于贡献值末位、被视为“社会负资产”的群体,将采取“渐进式引导与温和出清”策略。
“他们从不直接说‘清除’这个词,”一位要求匿名的、曾参与系统早期算法讨论的数据科学家告诉我们。在他的狭小公寓里,窗帘紧掩,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忧虑的脸上。“系统被设计得非常‘智能’,它会识别出那些被认为‘未来潜力低下’或‘消耗大于产出’的个体。所谓的‘出清’,可能意味着逐渐限制其获取信用点、医疗资源,甚至……最终使其自然消亡。这是一种静悄悄的、不被察觉的削减,系统会自动生成合理的解释,比如‘自然死亡’或‘意外事故’。”
这种担忧在底层社区尤为强烈。在像十七区这样的旧工业地带,失业率常年高企。李秀兰,一位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母亲,最近收到了社区服务中心的“善意提醒”,告知她的贡献值已连续六个月低于区域平均水平。“他们说我参与社区志愿活动的时长不够,建议我多去‘发光发热’。”李秀兰苦笑着,她的工作是在一家自动化程度极高的仓库做夜班巡检,微薄的薪水勉强糊口,繁重的劳动后早已精疲力尽,“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,哪还有力气去‘贡献’?我感觉我们就像是被圈养的牲口,随时可能因为不够肥壮而被处理掉。”
尽管联盟政府发言人多次在公开场合驳斥“人类削减计划”是误解和危言耸听,强调“可持续未来法案”的目标是“激励而非惩罚”,是“为所有公民创造公平的发展机会”。他们指出,系统会为低贡献值者提供培训和再就业指导,帮助他们提升自我。然而,批评者认为,在一个资源高度垄断、阶层日益固化的社会里,这种“机会”对于缺乏起跑线优势的底层民众而言,近乎虚幻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评估系统的具体算法、评分标准、数据来源均以“保护隐私和系统安全”为由不予完全公开,其运作如同一个黑箱,充满了不透明和潜在的操纵空间。
“这创造了一种完美的推卸责任机制,”社会伦理学家王靖教授在一次私人研讨会上尖锐地指出,“如果一个人在系统中得分低下,最终遭遇不幸,系统会显示这是他个人不够努力、能力不足的结果。社会将责任归咎于个体,而系统性不公的本质却被掩盖了。这不再是古典意义上的暴力剥夺,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、道德上被中性化的淘汰流程。它让削减变得‘理所当然’。”
这种系统性压力正在悄然改变着社会心理。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在降低,竞争变得愈发赤裸和残酷。社交媒体上,“提升你的贡献值”成了热门话题,同时也催生了焦虑和相互攀比。一些边缘群体,如年迈者、残障人士、患有慢性疾病的患者,更是生活在无形的恐惧之中,担心自己会成为“不被需要”的那一部分。
与此同时,围绕着“贡献值”系统,一个灰色的产业链也开始形成。有报道称,地下市场出现了专门帮人“刷贡献”的服务,通过伪造社区活动记录、购买虚假知识产权登记等方式提升评分。这进一步加剧了不平等——富人可以通过金钱购买“贡献”,而真正的穷人则只能在系统的底层挣扎。
夜幕下的都市,霓虹闪烁,勾勒出冰冷的未来主义天际线。然而在这璀璨之下,无数个像陈明和李秀兰一样的普通人,正默默注视着自己手腕上那个记录着一切的身份环。那环上微弱的指示灯,仿佛不再是连接世界的符号,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,一个无声的倒计时。
《人类削减计划》是否存在,或许取决于如何定义“削减”。是肉体上的直接消灭,还是通过系统性排斥使其社会性死亡?当生命的价值被简化为冷冰冰的数据指标,当“贡献”成为生存的唯一通行证时,我们是否正滑向一个用效率之名粉饰的、新型的残酷时代?这个问题,如同都市上空永不散去的阴霾,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,答案,或许就藏在即将到来的明天里。